2014年7月3日 星期四

海上生死鬥-1:何事年年相侵逼


南洋賊   作者:盧若騰

可恨南洋賊,爾在南,我在北。
何事年年相侵逼,戕1我商漁不休息。
天厭爾虐今為俘,駢首叠軀受誅殛2
賊亦譁3不慚,爾在北,我在南。
屢搗我巢飽爾貪,擄我妻女殺我男。
我呼爾賊爾不應,爾罵我賊我何堪。
噫嘻晚矣乎,南洋之水衣帶邇4,防微杜漸5疏於始。
為虺6為蛇勢既成,互相屠戮何時已。
我願仁人大發好生心,招彼飛鴞食桑椹7

    【題解】 
    本詩為雜言古詩,收入《全臺詩》第壹冊。全詩旨在描述鄭成功與粵海許龍的海上爭戰,從「南洋賊」的貶抑用語,可知詩人是站在鄭成功的立場發聲。詩歌先以「可恨南洋賊」破題,突顯南洋賊戕害商漁、擄殺屠戮之惡。詩中「天厭爾虐今為俘,駢首叠軀受誅殛。」可見此次的海上對戰結果,由鄭軍獲勝。之後,詩人又再述南洋賊的可惡──擣我巢穴、擄我妻女,使人痛恨不已。然而,南洋海域的敵我仇視若永不止息,則戰爭亦將永不停歇。是以詩人在最後發出「我願仁人大發好生心,招彼飛鴞食桑椹。」以「仁人」喻指鄭成功;「飛鴞」則為南洋賊,期待南洋賊有歸順的一天,屆時,海上貿易與海上政權,將更為穩固。此詩反映鄭成功海上爭戰情形,史料價值不容忽視。

    【注釋】 
    1.戕:音ㄑㄧㄤˊ,殺害、傷害。 
    2.駢首叠軀受誅殛:駢首,頭靠著頭,並排的樣子。誅殛,誅殺。 
    3.譁:音ㄏㄨㄚˊ,大聲喧鬧。 
    4.衣帶邇:衣帶,即「一衣帶水」。《南史‧陳後主本紀》:「隋文帝僕射高熲曰:『我為百姓父母,豈可限一衣帶水不拯之乎?』」比喻江流狹窄有如一條衣帶。後泛指雖有江河阻隔,但不足以限制交往。邇,音ㄦˇ,接近。 
    5.防微杜漸:防備禍患的萌芽,杜絕亂源的開端。 
    6.虺:音ㄏㄨㄟˇ,一種毒蛇。 
    7.招彼飛鴞食桑椹:鴞,音ㄒㄧㄠ,貓頭鷹,一種凶惡的鳥。此句化用《詩經‧魯頌‧泮水》:「翩彼飛鴞,集於泮林,食我桑椹,懷我好音。」意指希望有仁人善士,能感發招降南洋賊歸順,如同惡鴞因食我桑椹,懷我之德而為好音。 

    【讀詩心得】 

      清順治三年冬天(1646),永曆帝逃入廣州,亦商亦盜的鄭芝龍集團投降清朝,其子鄭成功卻率領反清復明志士,結合陳豹軍力,駐紮廣東南澳地區,意欲攻下潮州,卻屢遭許龍船隊掣肘。許龍是明朝末年在潮洲海澄南洋村地區發跡的豪族首領,為對抗屢加侵擾的山海盜賊,以族長威望鳩集鄉勇成立民團,多次擊退外患。久而久之勢力擴大,亦率眾劫掠海上商船,遂成廣東著名海盜。其後與駐紮在南澳的鄭成功為爭奪海上勢力,數度交戰,許龍成為鄭軍的心腹大患。 
    乾隆潮州府疆域總圖,由此圖可見許龍與鄭成功對峙情形

    乾隆澄海縣疆域圖
      此詩作者盧若騰為明末遺臣,清軍南下時力守平陽中箭,後與王忠孝等人居浯洲(金門) ,康熙二年(永曆17年,1663)清攻下廈門、浯洲,盧若騰東渡,寓居澎湖。在政治立場上自然是支持反清復明的鄭成功。〈南洋賊〉一詩即是從鄭氏集團的角度嚴詞批判許龍。由於許龍出身潮洲海澄南洋村,故稱其為「南洋賊」。但許、鄭集團既不在同一地方,何苦「年年相侵逼」,顯見兩軍交戰之頻繁。作者更以「戕我漁商不休息」;「屢搗我巢飽爾貪,擄我妻女殺我男」等詩句,痛斥許龍不斷對鄭屬之漁民及商船進行劫掠,並且還犯下擄人妻女,甚至殺人的重大惡行。其實對於海盜而言,在海上掠奪商船財物並不划算(能得到船隻則另當別論),上岸打劫反而比較省力且容易所得豐厚,至於擄人勒贖更是獲利最大的方式。此詩提其許龍之種種作為,可見其勢力不容小覷,故言「為虺為蛇勢既成,互相屠戳何時已」,而許龍對地方的騷擾劫掠,並非是兩國對峙的軍事戰爭,反而比較接近地盤、勢力範圍之爭奪。且此詩前寫「爾在南,我在北」,後則為「爾在北,我在南」,可以想見兩方忽而在南,忽而在北的交戰情勢詭譎多變,這對鄭軍形成極大困擾。許龍此時雖還未被清廷招安,但從雙方互罵對方為賊的現象來看,許龍亦無意反清復明。(事實上,許龍後來確實歸順清廷)。因此敵方雖然戰敗被俘被殺,「駢首叠軀受誅殛」句其實也顯示戰爭無情殘酷。但此次鄭軍勝利顯然並非關鍵性的大勝,盧若騰詩末語氣一改,感嘆未能事先防範南洋許龍勢力的掘起,如今賊人勢力已成,一時難以殲滅,必形成互相屠殺削弱的態勢,祈願仁人善心感召南洋海賊誠心歸順。


    (鄭成功攻打鹿耳門海戰模型,攝自泉州海上交通史博物館)

       雖然這首詩是以鄭成功的立場描寫二軍對峙之事,但許龍、鄭成功兩人其實也都不能單純的以一種身份解讀。許龍在舊潮州志雜記裡面,被稱為明末「五虎亂潮」之一。一方面,他是團結地方,對抗外寇的英雄,另一方面則是搶奪行旅,掠劫其他宗族的海盜;另外,從明清對峙的政治情勢來看,他是改朝易心的悖民,對反清勢力多所打擊,又是戰功彪炳的功臣,官拜潮州總兵,甚至被清廷冊封正黃旗精祈尼哈蕃,即水師右都督。同時的鄭成功,整合父親殘餘基業,重新擴建亦商亦盜的事業版圖,扼住海上貿易管道,手上有六十餘艘船,分別前往東南亞、日本、台灣等地從事商業活動,乃當時手握海上交易的重要勢力之一,成為名符其實的海賊王,在政治立場上,他選擇利用鄭氏集團所擁有的人力、船隻進行反清復明,並被永曆帝敕封為延平郡王。因此在傳統概念裡,鄭成功被形塑成一個具有浩然正氣的民族英雄,儘管史家有不同看法,但他卻從海盜-海商的身份,轉化為臺灣歷史上鄭氏王朝的統治者。兩個海盜做了不同的選擇,為自己留下了不同的歷史定位。

       由於中國歷代王朝多源於內陸,對航海活動、問題並不特別關切,因此史書中關於海盜的記載並不多,就連文學中也鮮少以此為創作對象,較多的是所謂的「土匪」、「強盜」,以及官逼民反的「梁山泊」好漢,似乎僅有「江洋大盜」一詞能代替「海盜」,如《兒女英雄傳》第21回:「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盜;因他善于使船,專能搶上風,踅順水,水面交起鋒來,他那隻船使的如快馬一般。」不過,這倒也不等於中國沒有海盜,只是我們較熟悉明代的海盜,一般稱之為「海賊」。由於中國重農政策,以及內陸型施政思維不重海務發展,導致海賊越發壯大,明末影響到台灣的海盜有就有顏思齊、鄭芝龍、林道乾等人,屬亦商亦賊的性質。他們是海盜,同時也是跨國的商業集團。勢力之大,不是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,就是招撫的對象。

       乾隆時期由於人口大量增加,福建耕地有限,人民除了選擇移地開墾之外,沿海居民為了短期利益,參與海上搶劫的行動,成為兼職的海盜,賺取額外的錢貼補家用。安樂博(Robert J. Antony)研究1795-1810年廣東海盜集團成因,就提到「沿海地區的漁民,時而捕魚時而為盜的情形,極為普遍」。另一種現象「水師兼海盜」更為特殊,曾任福建汀漳龍道張集馨(1800-1878)就提到常有「其父為洋盜,其子為水師」,這些沿海善水的居民,擔水師兵丁犯錯被革退,就從事海盜;反之,營中招募水師兵丁,也有海盜前來入伍。真正決定百姓或民或盜、或官或賊,關鍵不在他們的文化教養,而是經濟民生。

       電影「怒海劫」有一幕海盜招攬人員上船搶劫,招攬者開著車來到村莊,對著村民大喊「想要賺錢就跟我來」,一大票二、三十個男人簇擁著上前接受徵選,他們的衣衫襤褸、身形骨瘦。如果不是為生活所逼,有誰願為盜賊,殺人越貨?而殺人的那名海盜就是罪大惡極的禍首嗎?恐怕也未必。「怒海劫」最後一幕:泱泱大國三艘越洋戰艦,挾著小小的濺血的救生艇,在黑暗海上拖行,難道不是間接指控大國的自由主義經濟掩蓋了貪婪的變相掠劫?



    【參考書目】
     (日)松浦章著、謝躍譯,《中國的海盜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2011.7
    李子遲編著,《千年海盜》,重慶:重慶出版社,2009.7
    《全臺詩》編輯小組,《全臺詩》第一冊,行政院文建會、國家臺灣文學館、遠流出版公司共同出版,2004.2
    《全臺詩》編輯小組,《全臺詩》第參冊,行政院文建會、國家臺灣文學館、遠流出版公司共同出版,2004.2



    1 則留言:

    1. 地圖看起來很讚!有助於詩作背景的具體瞭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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