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7月6日 星期日

海上生死鬥-4:蛟已兆罾浪尚豗


出山漫興   作者:楊廷理

群傳得勝出山來,蠻獠1功微愧菲才(朱濆竄泊蘇澳五十餘日,王總戎舟師寄椗雞籠澳,與予定期進攻。次日,乘風駛泊蘇澳,與賊相持旬餘。予以十一日至頭圍,十五日抵溪洲。鼓勵民番,厚給口糧,並採辦茆竹,以備火攻。廿日,民番雲集,內外夾攻,一戰而寇船敗燬,賊舟四而奪其二,賊死無算。朱濆以餘船十四隻衝潮而遁)。泥淖仄途2勞悵望,險巇昏磴3久低徊(時予進駐五圍,復至溪洲,距蘇澳五十里,前進則蘆葦叢生,堅壯如巨竹,溪水泛溢,道路泥淖,每下腳幾欲沒腰,小逕隱隱,生番往來,僕夫縮頸。將至澳口,須翻一山,怪石嵯峨,陡險異常,攀援上下,輿馬竟不能至也)。兔經破窟株堪守(蔡、朱二逆皆欲以蛤仔難為三窟。朱濆漳人,謀之尤便。今雖破其謀,而賊情未釋,必將復來。欲靖海氛,不能置蛤仔難於不問也),蛟已兆罾浪尚豗4。扼腕5漫言秋漸老(丙寅秋九月,予有重守臺郡之命,隱以蔡、朱二逆為憂,禱於前門外關聖,得籤語,有「得勝回時秋漸老」之句),風光佇上嶺頭梅。(時去立冬十五日) 

【題解】
本詩為七言律詩,收入《全臺詩》第參冊。作者曾三度來臺任職,分別為乾隆52年(1787)、嘉慶12年(1807)、嘉慶14年(1809),此詩便是他第二次奉命來臺時所作,紀錄了他和其他官民共同趕走海盜朱濆的經過,精簡的詩句中夾雜了大量文字的註解,讀來冗長、瑣碎卻也讓人彷彿身歷其境般的生動,從戰事的緊湊、路途的艱困到官民合作,及末聯的廟前祝禱,一幕幕劃過眼前,如實的紀錄可佐史料。而此詩寫於未設治噶瑪蘭廳之時,恰逢朱濆、蔡牽企圖佔領噶瑪蘭,因而引發作者內心的擔憂,屢屢提及於詩文中,先云:「今雖破其謀,而賊情未釋,必將復來。欲靖海氛,不能置蛤仔難於不問也。」再云:「扼腕漫言秋漸老」、「丙寅秋九月,予有重守臺郡之命,隱以蔡、朱二逆為憂」,言詞中亦顯示出該地的重要戰略位置,最終清廷於嘉慶十七年(1812)採納作者奏請設廳治管理。

【作者】
楊廷理(1747-1816),字清和,號雙梧。廣西柳州人。乾隆42年(1777)拔貢。52年(1787)首度來臺擔任南路理番同知,時逢林爽文事件,因戰功陞任臺灣府知府。其後(1796)以侯官知縣任內虧空庫款案,流放伊犁七年。嘉慶11年(1806)二度任臺灣知府,與王得祿合力擊退入侵蘇澳的海盜朱濆,並建請開蘭,然未獲朝廷接納。14年(1809)楊廷理三度抵臺,多次入蘭履勘並繪圖注說,察訪民番輿情,為謀劃開蘭事宜不遺餘力。17年(1812)8月清廷正式設置噶瑪蘭廳,楊廷理五度入蘭,輔佐噶瑪蘭通判翟淦,次年(1813)9月病逝於臺灣。著作輯為《知還書屋詩鈔》,卷八《東游草》收錄與臺灣相關詩歌共三十三題四十五首,從中可見楊廷理倡議及建置蘭廳時,殫精竭慮的心路歷程。

【注釋】
1. 蠻獠:舊時對西南方少數民族的蔑稱,此指註解中的「民番」。
2. 仄途:謂曲折小路。
3. 險巇昏磴久低徊:巇,音ㄒㄧ。險巇,崎嶇險惡之意。昏磴,謂幽暗的石階。
4. 蛟已兆罾浪尚豗:罾,音ㄗㄥ,漁網之意。兆罾,謂落網的徵兆。豗,撞擊、喧鬧之意。
5. 扼腕:失望、可惜。

【讀詩心得】

台北行天宮關帝籤詩,清時
應無「聖意」、「解曰」欄位

這首詩是「開蘭第一功臣」楊廷理二度來台,任台灣知府時所作,嘉慶十二(1806)他進入噶瑪蘭,與王得祿合作驅逐已在蘇澳流竄50餘日的海盜朱濆。這首詩夾有詳註,說明當時官賊對戰的情形。楊廷理抵達頭城時受到當地居民熱烈歡迎,這不僅僅是因為官兵來援得救有望而已,也因為當地人才知道進入噶瑪蘭並不容易,楊廷理自艋舺出發,越過三貂嶺,出澳底,再越過嶐嶐嶺,才進入噶瑪蘭。路途艱難,三貂嶺一段,肩輿小轎不能前進,只能徒手攀爬。所經之地更有生番出沒,十分危險,60歲的臺灣知府突破道路種種困難,來到化外蘭地,居民豈能不感受到官員的意志而熱列歡迎?楊廷理在〈抵蛤仔難即事〉詩中表達行盡重重的山嶺之後,終於抵達頭圍:「萬姓歡騰迎太守,千疇雲淨見朝暉。」的歡喜心情,同時得到朱濆有意投降的消息,顯示朱濆勢力已瀕臨瓦解。他與朱濆第一戰,由於發揮官民一心、充份合作的力量,透過火攻輕鬆取得勝利,朱濆大敗而逃。

朱濆是漳州人,與大部份的海盜出身不同,他家中極為富有,族長朱弼又是乾隆朝文華殿大學士蔡新的女婿,可謂地方望族。朱濆喜結交朋友,因為與盜賊也有來往從事不法,村人打算告官,朱濆於是帶著妻子逃亡加入了海盜,多年經營逐漸形成一股勢力。乾隆五十四(1789)已有朱濆集團發「稅單」予海上船隻,作為免劫憑證的記載,可知實力頗大。後來成為與蔡牽相抗衡的海盜首領,橫行粵、閩外海,自稱海南王。朱濆之所以圖謀噶瑪蘭,是因為與蔡牽合作攻台,對台灣更為瞭解,又加上閩、浙水師加強巡戈,風聲日緊。當時蘭地初開,府官尚未安置,兵力薄弱,其次蘭地肥沃,可資米糧,且未入版圖,地勢易守難攻,最宜休養生息、屯兵聚歛。

清代臺灣最大社會問題之一,就是漳、泉械鬥,然而共同利益可以超越族群對立,雙方各自盤算,照樣可以合作。蔡牽與朱濆為兩大海盜集團之首,自嘉慶9(1804.9)第一次合作攻入浙江定海,到嘉慶十三(1808)蔡牽得到朱濆資助再次合幫,分分合合約莫四年時間。期間,朱濆屢受清廷招安以牽制蔡牽,朱濆皆不為所動。兩大集團關係至嘉慶(1805)攻台時達到頂峰,失敗後又各自敗逃。追兵追緝時,又合力抵禦,蔡牽竄回閩地,指責朱濆為保存實力過早脫離戰場,朱濆拒絕認錯,又再次與蔡牽分幫。嘉慶十一(1806)3月,諭令擒獲蔡牽者賞銀兩千兩,朱濆一千兩。此時,蔡牽因攻台失敗實力大減,逃至泉州崇武洋面,清兵追緝兩個月,眼見就要成功剿滅蔡牽之際,朱濆竟前來搭救,蔡牽得以僥倖逃走。

之後,朱濆便將重心放在台灣北部。嘉慶十三(1808),朱濆與許松年對戰,左眼及咽喉被砲火轟傷,久治不癒,於隔年1月亡故,由弟弟朱渥接掌盜船,約450艘。然朱渥見清廷緝捕工作越發緊密有力,而自身勢力日衰,有意投誠,嘉慶十四(1809),為向清廷輸誠,特意攻擊蔡牽船隊,援救被蔡牽包圍的台灣道清華的座船,並護送清華在福建登岸。朱渥向其表示投誠之意,但清華代向清廷遊說期間,朱渥仍在海上襲擊官船,嘉慶皇帝震怒,招撫之事遂不了了之。之後,雙方透過線民持續交涉,交換投降條件,由於沒有互信基礎,僵持不下。直到蔡牽被王得祿圍攻,轟船自沈,朱渥因此失去牽制蔡牽的利用價值,不久,便向閩浙總督方維甸投降。作祟數十年的海患,就這樣告終。

回頭再讀楊廷理這首詩,留意噶瑪蘭開發史的人都知道,楊廷理為蘭廳設治,勞心勞力。嘉慶十二(1807),他為了協助對抗朱濆,首次入蘭,詩語註語提到九月時,以蔡、朱二逆為憂,向關聖帝君祈禱,得一籤語,有「得勝回時秋漸老」之句,預言將成功擊退朱濆,擊退之時,距立冬日十五天,亦屬晚秋。而蔡牽於嘉慶十四(1809)自沈,正值八月,也是秋天。是巧合?還是冥冥中有天意?倒是值得玩味呢!

蔡牽與朱濆同是嘉慶年間華南著名的海賊,二大集團有時對立,有時聚合,但都以為中心決定彼此的合作與否。這些海盜難道全無一絲江湖義氣嗎?還是因為史書及詩作都屬官方立場、觀點,以致於一路讀下來的海盜全是燒殺劫掠的萬惡之徒,他們的存在是對國家法律、社會秩序與道德觀念的挑戰與威脅,因此這些人的價值是不被認同的。有沒有人為這群縱橫海上的盜賊,寫下一些不同觀點的記錄呢?




【參考書目】
吳彥儒,〈從亡命到歸降──海盜朱濆朱渥集團的起落〉,《故宮文物月刊》,365期。頁58-67。
陳鈺祥,〈清代中葉廣東海盜之研究(1810-1885)〉,《成大歷史學報》第三十四號,2008.6,頁93-130。
吳建昇,〈嘉慶十年(1805)海盜蔡牽攻台行動之研究〉,《崑山科技大學學報》第四期,2007.7,頁143-166。
蘇信維《閩浙地區海盜集團之研究──以蔡牽集團為例(1795-1810)》,成功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論文,2008。 
(日)松浦章著、謝躍譯,《中國的海盜》,北京:商務印書館,2011.7
李子遲編著,《千年海盜》,重慶:重慶出版社,2009.7
《全臺詩》編輯小組,
《全臺詩》第一冊,行政院文建會、國家臺灣文學館、遠流出版公司共同出版,2004.2 《全臺詩》編輯小組,《全臺詩》第參冊,行政院文建會、國家臺灣文學館、遠流出版公司共同出版,2004.2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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